深深记得,那年大暑时节,我们收到在外地工作的父亲的信笺,他在信中写道:……对于我家来说,所有的酷夏都不算什么,只有这个夏天才叫真正的苦夏。
这个苦夏就是我上小学五年级那年的暑假,大暑时节,太阳一天比一天毒辣,菜园的豆角和黄瓜藤蔓像被开水焯过耷拉在竹枝上,黄狗匍匐在门边,伸出粉红长舌不停地呼气,黑猫坐在椅上打盹。大暑前两天那个下午,躲在屋后树上的蝉突然集体嘶喊,声带像安了喇叭,喊得人心发慌之时,噩耗突降我家:百里之遥的外婆因中暑去世,祸不单行,十天后外公也因病辞世。大半个假期,母亲因料理繁重的丧事不能归家,家里只能指望哥。每天哥忙完家务,就带我去菜园或庄稼地拔草。
有一天临近中午,我们从菜园拔完草回家,哥丢下锄头闪进厨房,吃饭时说:快开学了,还有一块红薯地要拔草,休息会儿就走。
我扫一眼头上的烈日,极不情愿地跟哥来到红薯地,哥指着偌大的红薯地,说:刚数过,共七垄,我五垄,你两垄,完成任务就回家。说完蹲下身两手左右开弓开始拔草。我嘟囔着看哥是怎么拔草的:红薯叶和杂草蔫蔫地纠结一齐,右手要先将红薯藤从杂草间扯开,左手才能握住紧挨地的草颈处匀力拔出。掌握了方法,我气恼地蹲下去开始劳作,约一小时才拔完半垄地,心里生出埋怨:明天清晨不行吗?偏要在高温下拔草,坐在家里都热得难受,莫说在外劳作?人越烦躁汗就出的越多,时不时地流进眼里,涩痛得睁不开,衣裤早被汗水浸透,像刚从水里捞起一样裹住身体,蚊虫也时刻叮咬背部,痛痒揪心,真是心情糟糕透顶,不干了!起身咕噜咕噜地喝下半壶茶,打着水嗝四下里望,发现哥早已完成一垄地从另端第二垄又快完成一半,“不能输给哥,坚持就是胜利!”强烈的自信心迫使我加快速度拔草,几小时后,终于完成任务,哥扬起大拇指给我点赞。那一刻,只觉得大汗淋漓之后的躯体忽然间身轻如燕,心情舒畅,竟然哼起小曲儿又去给哥帮忙……太阳下山,我们也全部完成任务。
隔几天又是一个中午,哥带我去镇上买日用品,刚蹬上单车,“哎哟”一声,车坐垫被太阳烤得烫屁股,他蹦下来就找湿毛巾捂了半晌,才风驰电掣般地向镇上驶去。柏油马路被太阳烤得亮闪闪的,车轮每滚动一圈,晒化的柏油便发出“滋滋”声,扑面的风像火苗喷射在脸上,生生地痛, 我们买齐东西就往回赶,跨进门我直喊“热死人了!”那时候农村没有电,蒲扇是散热的主角,坐在地上扇子摇得啪啪响也没感受到丁点凉意,索性起身去屋后大树下乘凉,弟弟也跟了去,说他嗓子疼得厉害,我赶紧带他找哥去买药,哥挑逗他:苦瓜去心火解暑烦,敢吃吗?只要多吃苦瓜,一会儿就不疼了。晚餐桌上,哥多做了一道白糖凉拌苦瓜片,果然,弟弟开始吃起苦瓜来,先夹一片慢慢咀嚼慢慢咽下,又夹一片、两片、三片……最后凉拌苦瓜被弟弟吃了大半碗,连续两天餐餐都吃很多苦瓜,不知不觉,嗓子好了,我们日夜思念和担忧的母亲也终于回家。
内柔外刚的母亲因怀念外公外婆无数个深夜独自捂嘴哭泣,白天当着我们的面却从不掉泪。她又像往日一样,天不亮起床先烧一缸苦瓜茶,天大亮即出去忙农活,临近中午又回家给我们做饭忙家务。整个夏季,邻居们都跑来喝我家的苦瓜茶,离去时说:每天喝几碗赵嫂子的苦瓜茶,我们不怕过苦夏。他们哪里知道,就在中午他们酣睡或闲聊时,我的母亲还顶着烈日在菜园忙活,蔬菜太多,短时间吃不完,她挤时间采回家洗净做成坛子菜或晒成干菜储藏,那甘苦参半的苦瓜茶,就是她将鲜苦瓜切成片晒成干苦瓜皮泡出来的。很多个中午,邻居们蜗居在堂屋里边喝凉茶边聊天,凉茶不够喝,母亲立即赶烧第二缸,一时半会儿冷却不了,母亲就用蒲扇不停地摇散热气,让邻居们尽早多喝上几碗苦瓜茶去暑解烦。有一次我从外面回家看到又是满屋人喝茶聊天,附在母亲耳边嘀咕:我家不是茶馆,没义务伺候他们!母亲望着我,轻言细语地说:“吃得苦中苦,方为人上人……”
清晨出门时扫一眼挂历,今天是二十四节气里的大暑,曾经痛苦着快乐着的那个苦夏又历历在目,中午即执笔写下此文以示纪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