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爸爸,爸爸,您要去哪儿?等等我……”
父亲仙逝已二十六年了,这二十六年来,不知多少个深夜,梦中刚见到他,他却悠然飘走,任我怎么追赶,声嘶力竭地呼叫……
父亲是个标准的土家汉子,头缠白头巾,夏天剃个光头,身穿对襟衫,脚上常穿着一双草鞋,逢年过节才穿上母亲亲手做的布鞋。父亲长年风里来,雨里去,总拣最苦最累的活干,耕田耙地,筑水库,修公路,砌沟渠,拉纤……踏严冬,顶酷暑不叫苦,连续熬夜半,起三更不叫累,见人总是笑呵呵,练就了一身铁身板,六十岁的老汉,一担一百七、八十斤,翻山越岭,脸不变色气不喘。
父亲的童年,家里太穷,上不起学,只能冒着寒风,倔强地蹲守在夜校门外听课,几个月下来,开始看书,每遇不认识的字,缝人便问,日积月累竟能看完三侠五义之类的小说。也许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,父亲养成他自己的为人处事的原则:忠厚正直,勤俭持家。父亲从不告诉我们怎样为人,但他的言行却默默地感染着身边的每一个人。
父亲一生辛苦勤劳,家庭负担一直十分沉重。爷爷不知什么缘故一直没有责任心,加上吸食鸦片,理发捞了钱只顾自己吃喝,不管家中的老母亲、妻子及四个儿女。奶奶原本是大户人家的幺女,三寸金莲,什么活也做不了。父亲从七、八岁起,就挑起了养家糊口的重担,耕田耙地、挑荒卖柴,以养家度日。他先后送走了我曾祖母和爷爷奶奶,扶养了我的三个姑姑,送两个小姑姑读书,然后把三个姑姑风风光光地嫁出去。与母亲结婚后,生育了两儿两女,两个姐姐出嫁时学会了缝纫,现家庭殷实,我和弟弟先后大学毕业,参加了工作,做了城里人。
父亲一贯热心助人,一生修桥补路,帮危济困。至于亲友红白喜事的长短忙,随喊随到,从不计较报酬。在那食物匮乏的年代,只要自己有口吃的,总少不了邻居鳏寡孤独的老人,逢年过节,一定会将家里的猪肉、豆腐、菜蔬给他们送上一份。一个滴水成冰的严冬,邻居姑婆婆柴火烧完了,冻得瑟瑟发抖,父亲知道后,二话没说,一早就踏雪上山,傍晚捡回一担干柴,交给姑婆婆,姑婆婆留他吃点什么,他嘿嘿一笑,转身就走了。事后,姑婆听说,那次捡干柴时,父亲一脚踩空,幸亏慌忙抓住一颗树桩,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才爬上岩壁,否则就会摔死在二十余丈的岩壁下。为此,姑婆婆一直过意不去,离世前仍念叨父亲的名字,当父亲出现在她眼前时,她才安然地合上眼睛。
父亲一生谦让,顾大体,视大局,不与他人争短长。记得那个隆冬,我随父亲一起去县城卖红薯粉丝。为了卖个好价钱,天不见亮就出发。渡河时,我们第一个登上小木船,后面的人拼命地往船上挤,粉丝一担担地压在船上,小木船不断地下沉,船工喊破喉咙,也没人听,小渡船最后搁滩了。望着刺骨的河水,谁也不敢下水。父亲当时近六十岁,他不顾众人的劝阻,下船将自己的粉丝挑上了岸,然后就挑我的,父亲无声的行动感染着他人,第三担、第四担粉丝挑下了船。可木船仍不得动弹,父亲再次挽起裤脚跳入水中全力推船,我于心不忍也加入推船的行列,只听“扑通”、“扑通”……又几个壮小伙来推船,小渡船慢慢地驶离河岸,朝对岸驶去,船工连连道谢,船上、岸上无不对父亲伸出大拇指。
父亲在家乡是个公认的好人,大家都认为他应该长命百岁,他的突然离去,令我悲痛欲绝,多次昏厥。只记得父亲过世后,全村的男女老幼都赶来吊孝,加上亲友,屋里屋外站满了人,痛哭声、唏嘘响成一片。前后邻舍都自动帮忙,有人送来柴火,有人送来菜蔬。事后,听人说,因为墓地太硬,加上雨下个不停,换了几拨精壮劳力才算完工,一个个浑身都湿透了,但谁也没半句怨言。
出殡时,大雨仍哗哗下个不停。我因悲伤过度,两个远房的哥哥一直护着我,一路水一坑,泥一滩,十分难行,不知谁给我换上了他的雨鞋,路途一直有好心人给我打伞。但送行的队伍很长,足有几里路,前头上了山坡,后面的才刚刚动身。抬棺的人一反常态,不再玩柩①,一个个神色凝重,步履沉稳,生怕棺木有一点晃动,不时有人在旁边指挥招呼,走一小段路,就上来一批劳力换下抬柩的人,直到墓地……
此后的几个月内,亲朋好友、前后邻舍,三三两两到家里安慰我们母子。此后多年,仍有很多人在各种场合感念父亲生前的恩德。
父亲走了,我始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,只是觉得他是累了,睡着了,可是他却长睡不醒,不再搭理我们,我是多么地伤痛!
我只能默默地为他焚香祈祷,愿他在天国轻松幸福!
注①玩柩:土家族的一种野蛮习俗,人死后,青壮年土家汉子抬着死者的棺木,使劲推拉、横阻棺木,迫使棺木另一头的人不得前进,或倒退,以显示土家汉子的强健体魄,并从中取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