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父亲说,大伯一生时运不济,命运多舛。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的一天,吃了十几年公家饭的大伯,突然被戴上“反革命”的帽子,打回老家当了农民。期间,大妈在那年夏天上山砍柴,中暑后无钱医治去世了。他们惟一的女儿春华,六岁那年也因患麻疹无钱医治而死亡。八年后的某天,孑然一身的大伯正在地里干农活,突然接到平反通知。几天后,来了一辆小轿车,在家门口将大伯接到了省城他以前的工作单位。之后,直到退休,仍回到老家,终去时,捐尽所有积蓄和家当。亲人们按当地习俗将大伯土葬在当阳的山坡,那里有成片的杏树,是当年他栽种的。
在我记忆的海洋里,大伯真诚而和善。他矮矮的个子,穿戴得体干净,不像个地地道道的农民,倒像解放初期的下乡干部。
大伯不喝酒,喜欢抽烟,也不抽好烟。逢年过节,侄儿侄女们买些好烟孝敬他,他皱皱眉头说:“买这么贵的烟干啥,糟蹋钱!”于是,他把好烟收起来,放进木柜里,从春节放到端午,从端午放到中秋节,再放到过年。
大伯给庄稼操的心比给任何事情操的心还多。春天是大伯最繁忙却充满希望的季节,他起早贪黑在地里忙活。谷雨过后是立夏,小苗儿长出三五指高,最怕春旱不下雨。大旱一到,大伯急得一天往地里跑几趟,用手刨开浮土,看看有几指长,心疼地摸摸小苗儿,又焦急地瞅瞅老天,砸吧着嘴巴,一个人唠叨起来:“小苗儿长得这点儿高,哪能顶得住大旱,唉……”一副杞人忧天的神态。
大伯在村里承包过两年杏园。从春到夏在园子里侍弄杏树。搭个草棚,住在里边给杏树作伴。麦垄黄,杏儿熟。满树的杏儿黄里带红,鲜亮得透明,谁见了都馋得流口水。大伯见乡亲们在地里劳作歇下时,喊这个呼那个:“来吃杏子,能解渴呀!”于是,人们纷纷来到树下随便摘,美滋滋地吃,欢欢喜喜地把衣兜和裤兜胀得鼓鼓的。临走时夸一声:“这杏子真甜!”大伯听了很高兴,就像听人们夸他是个硬汉子一样。
大伯喜欢看戏、听渔鼓,只要听说邻村来了戏班子或渔鼓,总是高兴得像个孩子,乐得走路也哼着轻快的小曲儿。一个人早早地拎个小板凳,坐在戏台下等上好半天。看完戏或听完渔鼓回来逢人就问:“你看戏没?你听渔鼓没?唱得真好!个个都是好角色。”无论戏唱得好不好、渔鼓打得好不好,在大伯眼里一律都是好戏。若是讲起戏文和渔鼓来,他一场一场挨着讲,最后点评一句:“打渔鼓哩,唱戏哩,劝世哩,人活一世就是一场戏,你唱了个啥角色,后人要评说哩!”
大伯本是一个小小的草木之人,却如此看重人生。正是像他这样的无数个如蜂似蚁的人组成了一个庞大的群体,名字就叫老百姓。